
芮虎
“也许我倒下,再不会回来。”
对于过去,我们有回忆的权利。然而,当局连这点权利也不给予我们。无论是微信,还是其它网络媒体,这一段时间,凡是与30年前的那场运动有关的东西都被全面封杀。就连这首《血染的风采》也不放过。在军事博物馆里,禁止人们在坦克前留影。在微信号,禁止人们把自己的头像换为蜡烛或者别的东西。在文学作品里,禁止有“静坐”、“广场”,“屠杀”、“逃亡”等关键词出现。
6月1日,走在法兰克福大街上,见儿童们欢快地在喷泉边吸水,阳光下,他们天真无邪。在菩提树的阴影下奔跑,手里拿着彩色的气球。是呀,是他们的节日。童年的记忆是美好的。
30年前,在北京天安门广场上,布满了彩色的帐篷。北京的儿童们生气了。在天安门广场上的高音喇叭里,一个小女生尖锐的批评和呼吁:“亲爱的大哥哥大姐姐们,请你们让出天安门广场。今天是我们的节日。我们要在广场上庆祝自己的节日!”
今天,如果这个女孩子还在,已经是不惑之年了。
她应该不惑了,对于当年自己的呼喊是否还有印象呢?也许,她今天会明白,自己是被当局利用了。小朋友们如果也参加天安门广场的民主派对,那会更好玩。
那一年,我刚好从成都到北京办事。
有好几件事要办。其中,前两个月报考了北京大学现代文学钱理群先生的研究生,想亲自去未名湖畔拜会未来的老师。其实,最重要的是要去天安门广场看望那里的学生们。
那几天,每天都去广场。找到四川学生的帐篷。一个来四川大学的男生告诉我,他来了好几天了,每天在广场上走来走去,联络来自各地的同学。在考虑过两天就回成都。
民主女神像已经竖立在广场前方。她高举火炬的手臂正好在毛泽东的画像前面。后来,人们发现,自由女神应该面对天安门举火炬。于是,自由女神的位置改变了。
毛的纪念堂已经关闭,事实上,广场上的人们已经忘记他。在20多年前他在天安门层楼上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。那时的学生,是如何疯狂地崇拜这个伟大的导师和舵手哦!
此刻,他在地下的水晶棺里,也许感到生气:这些小家伙们怎么对我视而不见呢?
甚至还有人用四川话骂他:“这个该死的龟儿哟把老百姓害惨了!”
在5月23日下午,三位来自毛泽东家乡湖南的年轻人余志坚、喻东岳、鲁德成,在天安门城楼下打出一幅大横幅:“五千年专制就此告一段落,个人崇拜从此可以休矣”,随后用装上颜料的鸡蛋投掷涂污城楼上的毛泽东画像。
6月2日,人们英雄纪念碑的台座上,四位著名知识分子,开始了他们两天的绝食。刘晓波显得虚弱。他刚从美国回来不久,就与几位朋友策划了支持学运的绝食行动。他有时走出帐篷,和人们打个招呼,就又躬身回到帐篷里休息。他当然不会想到,自己在这次运动纪念的30周年时,已经离开人世。
侯德健也不会想到,他在运动失败之后,以偷渡方式逃回台湾。
30年前,我也不知道,自己会来到日耳曼,从头开始学习世界上语法最复杂的一种语言。这一切都是偶然,也是命运。我和女友在这天,到王府井的一家餐馆吃了饭。心里有种犯罪感。怎么没有和学生们一起绝食,一起在帐篷里啃面包。晚上也睡在帐篷里?
我们在宣武门附近找了家招待所,住了下来。直到6月6日离开。
在未名湖畔,钱理群先生在家里彬彬有礼地接待了我。鼓励我明年再考。
我在大学期间,一直关注现代文学。特别记得郁达夫的小说《沉沦》里的台词。不知道,这句台词也会被我略有改动,后来在跳入澜沧江涛涛的洪水前对天呼喊。
6月3日晚上,形势严峻起来。下午,从西郊已经有坦克群向天安门移动。学生和市民们有的已经出发去前线,阻挡那些巨大的甲虫。不时传来前线的消息。到了晚上9点过,我们也感到疲惫。无论是心理还是体力都疲乏。就回招待所歇息。
夜间,听到枪声此起彼伏。救护车来来往往。
人们说,附近的宣武门医院已经送来了许多伤员和死者。
我颤栗的心,迷糊了几个小时。6点左右,天已见亮,就借了辆单车,骑车出旅馆。沿大街从和平门前向广场驶去。
大街上,好几辆公交车被烧毁,一片狼藉。快到前门,远远见市民和学生在与守卫着广场入口的士兵争论。有人说,昨晚军队的行动,被北京市民视为日军的再次入侵。呼吁市民们武装自己,不惜与军队背城一战。还有人在劝说士兵,还是赶快逃命吧。你们将被人民战争的海洋淹没!
而广场已被封锁。那五彩的帐篷,年轻的歌声化作浓浓的黑烟从焚烧物堆上升起。
不能进入广场,我决定绕广场外围一周。
经前门东大街,正义路往北,到东长安大街,往西,前面是坦克,军队。
在东长安大街,市民和学生远远地与守卫在天安门广场前的士兵喊话。有士兵被激怒,射来一串子弹。那可不是橡皮弹。打到一位市民身上,立即鲜血流淌。有市民立即用三轮车,把伤者送去医院。
从南池子大街口,往北,经北池子大街,到景山前街往西,到府右街。
在府右街,要去广场的人们被守军拦住。有位市民拿着相机,对着士兵,说你们的血债总有一天要偿还!
在西单路口,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挂在树上。市民告诉我,这是一位军人。
在人大,北大,学生们举行死亡同学祭奠仪式。
到大学区参加祭奠。
一直到6日,我昏昏沉沉地游走在北京,这座美丽的城市,不再美丽。和平门不再和平。天安门不再平安。
我为死难的民主人士哀悼。为这个国家哀悼。
郁达夫的文字萦绕在我的脑海:“祖国呀祖国!我的死是你害我的!”
在这里,祖国应该换为“专制者”。
6日傍晚,我乘坐北京开往成都的列车。
列车超载,人们争先恐后逃离这个死城。一位四川同学,前两天刚从家乡回北京,准备复课。经历了惨状,再次逃离。车上,一位军人穿着便衣。说害怕被人发现是军人,会挨打。
列车长发话,无条件启动救生通道。出发,列车带着哀婉的汽笛,离开阴云密布的北京。
其实,与在天安门广场被射杀,在列车上的拥挤已经不算什么了。
一路颠簸,36个小时,回到成都。在成都的朋友告诉我,成都在六月四日,也发生了与北京相似的惨案。不少人在军人清场过程中,被打死在天府广场以及周边的大街小巷。
哎,祖国,我爱你。但是,我仇视屠杀自己人民的政府。我耻于生活在这样一个由刽子手掌权的国度。我要逃离这样的国家。无论逃亡路途多么艰难,即使死在途上,我将义无反顾。
如今,30年过去了,中国的世道依旧。对于64这件在中国政治文化发展过程中具有深远意义的事件,作为中华民族的一员,当永远不会忘记。
(2019年6月3日夜于柏林旅馆)